港投的“双重任务”
作为中国香港“正式进入产业政策年代”标志之一,港投公司希望“每一元都可为香港买到机遇”。如何评价其运作成效、能否获得足够授权扮演更积极主动角色,挑战刚刚开始
文|《财经》特派香港记者 焦建
编辑|苏琦
6月12日下午,随着其首笔投资对象正式“揭盅”举行签约仪式,香港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下称“港投”)为当地营造创新“朋友圈”一系列新尝试的脉络,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以2022年注册成立算起,曾被外界多次称为“港版淡马锡”的港投,成立已近两年。除总裁及董事会成员名单确认,其何时及怎样出手,亦被高度关注。这源于其作为产业政策抓手,由香港特区政府直接投资。虽目前资产总量相对有限,但或可借独特定位带来鲶鱼效应。
在此期间,其亦曾被提及进展缓慢,在管理架构、投资模式与方向等核心领域缺乏透明。在支持者看来,科技创新企业高成长及高风险并存,政府投资势必承担更大风险。港投与其他政府性基金角色有别,首次利用公帑扮演直接主动角色,仍需获得更多权限,突破不易。
从6月上旬开始,随着相关签约活动逐渐酝酿,作为行政总裁的陈家齐亦不断公开阐释港投所肩负的“双重任务”,即一方面要争取合理投资回报,同时也要发挥资本引导和杠杆力量,吸引科企落户香港、扎根香港。
在当地创新产业发展及融资市场仍有较大发展前景之时,让被投企业“以香港为家”、逐步建成创科生态圈,在一定程度上可谓既要又要还要。作为香港“正式进入产业政策年代”的标志之一,港投公司希望“每一元都可为香港买到机遇”,但如何评价其运作成效、其又能否获得足够授权扮演更积极主动角色,一系列挑战刚刚开始。
620亿的新抓手
在全球范围内,政府成立基金以投资企业的方式获取多元回报的做法并不新鲜。除中国内地近年来纷纷仿效的合肥、深圳等城市而设立的相关投资基金外,以规模论,作为养老基金的挪威主权基金(Norges Bank Investment Mnagement, NBIM)全球领先。再从坊间的熟悉程度来说,1974年新加坡政府以“延延时代、欣欣向荣”为使命成立的淡马锡控股,亦曾对中国香港的企业有所投资。
在此领域,中国香港是后来者。在此之前,香港特区延续多年的产业发展模式是“小政府”以及“分饼仔”。近年来,随着对于产业多元化发展的重视程度逐渐增加,香港特区政府对于创新科技的投资总额已达2000亿港元左右。
随着总额持续增加,相关投资只能以科研经费及奖励等少数渠道支出的不足日显。但因“积极不干预”导向由来已久,特区政府如要对一些行业及公司重点投放资源,则往往被几经审视乃至夭折。作为变通途径,香港政府内部、法定机构、大学等相继成立了不少基金,用于投资、扶持本地创新科技初创类企业。
整体而言,这些基金大多属于“被动式”政策措施。以“未来基金”为例,其存放于外汇基金中,由香港金管局管理,担负稳定金融体系作用,并无开拓性责任;“香港增长组合”则采取被动投资模式,主要由政府任命的普通合伙人进行投资。
“这类投资更多考虑市场回报或稳定,很难要求投资者能有更为宏观、全局、长远的视野,站在推动香港经济结构转型等角度做出策略性投资。”一位熟悉相关政策的研究人士对《财经》记者指出,“港投的成立,是协助政府从积极不干预向适度有为转型的直接工具,以此才有望实现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
2022年10月,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李家超在发表任内首份《施政报告》时宣布了成立港投的计划,该公司将管理在“未来基金”之下设立的“香港增长组合”“大湾区投资基金”“策略性创科基金”,以及“共同投资基金”。
按照李家超的阐释,港投的成立“属于破格决定”,其与“抢人才”“抢企业”等一系列政策相辅相成,最终目标不只是赚钱,也是为了香港整体产业发展增加机遇。
作为组合,港投的资金来源基础较为复杂,整体而言:2016年,旨在为政府储备获得更高回报的“未来基金”成立;2021年,“未来基金”拨出约220亿港元成立“香港增长组合”,用作策略性投资与港有关连项目。
2022年,为配合粤港澳大湾区并协助香港产业扩展,港府对“香港增长组合”的分配增加100亿港元,其中50亿港元用作成立聚焦大湾区投资机会的“大湾区投资基金”。
而所谓“共同投资基金”,则由近年的一份《施政报告》提出,从港府的“未来基金”拨出300亿港元成立,以引进和投资落户香港的企业。
整体盘算下来,于2022年底正式成立的港投可调用资金为620亿港元。在此基础上,随着香港开始重新的资本投资者入境计划,亦对每名申请者提出硬性要求,即必须在港投公司投资300万港元,加入由其成立和管理的“资本投资者入境计划投资组合”。目前这一组合是否及如何与港投所投企业配合,尚无公开细节。
在运营架构建设方面,在其营运初期,香港金管局会曾向港投提供投资、后勤和营运方面的支援。2023年2月15日,港府公布了港投董事会成员,并由陈茂波担任主席。同年10月,港投首任行政总裁陈家齐履新。
2023年至今,随着港投逐步建立起管理团队,外界对其如何运营的关注日益增加。但因相关信息的披露较少,亦曾在香港特区立法会等多个相关场合引起讨论。相比老牌主权基金淡马锡或风投基金如红杉,港投约620亿港元的初始资产规模难言出众,能否独辟蹊径,既将前述四个基金合并管理后降低各自为政、欠缺统筹的成本,亦找到合理模式动用财政储备进行风投,是自其成立至今备受各界关注的核心话题。
与独角兽联手之外
时至今年6月,先是陈茂波在其相关文章中进行预告。陈家齐亦开始在多个场合中透露港投进一步消息,其运营模式逐渐揭晓。
整体而言,港投目前的投资核心主旨是“要精准、做得实、做得细”,其核心方向则为硬科技、生命科技和新能源或绿色科技。其中,硬科技领域包括AI、数据科学、半导体,以及RISC-V(第五代精简指令集)技术。
这些领域有些为当地拥有一定科研发展基础的产业(如生命科技),有些则是主动布局的新领域,是为“香港所需”。
以此背景解析其选择的首个合作对象,思谋集团是当地聚焦于人工智能大模型及智能制造的科技企业代表之一。2019年创立以来,仅18个月便迅速崛起成为“独角兽”,其技术广泛应用于电动车电池、汽车零件、药物等领域,已服务全球近300家行业头部企业。
“思谋将创立全港首家AI研究院,投入资源提升当地算力,也会优先考虑在港上市。”按照陈茂波的解析,“三点皆与政府目标相契合”。
截至目前,港投并未披露其在思谋项目的投资额。但陈家齐也表示,各个范畴的回报及公司的要求有所不同,条款及结构都会因时制宜,但会紧扣其前述“双重使命”。在投资时,也会采取“组合式打法”“不一定要做股东,可以投资债券、期权等。且会因应不同项目、不同赛道,设计及度身订造投资方法。”“希望每一元都可买到香港将来的投资和机遇。”
“香港锐意发展创新科技,而这需要人才、技术、资金和市场。”,亦有相关投资业界人士对《财经》记者解析其第一步的投资考量,“独角兽企业往往已历经多轮融资,手头上有一定资金。港投选择与独角兽首先展开合作,显然是想用相对较少的资金发挥杠杆作用,鼓励其他资本投入,尽快建立一个创新生态圈。”
但长远来看,多位相关人士也指出,港投下一步如何投资及其所选择的方向,“显然更有看头。”而这则将取决于几个相互关联的方面:
首先,如继续与独角兽企业尤其是具有“香港基因”相关企业合作,其可挑选的余地较为有限。
“独角兽”这一概念,由美国Cowboy Ventures创办人提出。专指成立不到10年但估值达到10亿美元以上但上市的相关公司,一般已通过Pre A、A轮、B轮、C轮,甚至D轮、E轮等多轮融资。
在香港语境中,按照不同的考量标准,独角兽数量亦有所差异:自2014年香港第一家独角兽企业商汤科技创办以来,香港当地的新独角兽几乎以一年一家多的速度成立。
按照特区政府公布的《香港创新科技发展蓝图》,目前香港有12家独角兽企业;2021年,创科香港基金会则列举了18间具有“香港基因”的独角兽企业;香港科学园和数码港所培育和支持的独角兽企业,则达到约40家。
从相关行业看,以高端制造、机械人、人工智能领域为主。但亦有相关研究指出了香港独角兽企业的不足之处,其一类是多家公司组合成为的“大拼盘”,其二则是起源于香港,但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便迁移到其他地区。
在此情况下,之所以强调“香港基因”——即相关企业或在香港创立、早期孵化,或总部设在香港,或创办人是香港居民——与港投目前的要求有关,即被投项目落户、扎根,然后逐步建成创科生态圈。这意味其需要承诺持续在港投资,参与业界发展和在本地培育人才。
事实上,随着有多元背景和理念的人士汇聚于香港,香港当地的初创生态圈正在持续扩大。根据特区政府投资推广署“2023年初创企业统计调查”,当年香港的初创企业数目已超过4250间,同比上升约7%,其中约20%的创办人来自欧美等地区。
对于这些数量远超于独角兽的企业而言,希望能获得更多话语权的港投除提供资金支持,还能提供哪些帮扶机制,亦被认为是双方能否顺利达成共识并携手的关键。
这或许意味着某种博弈。在香港的创投语境中,早期及成熟期的市场发育较为成熟,但中间环节如B轮和C轮的融资则较为困难。投小意味着投资风险较大,投资企业需要建立起一整套的帮扶机制。如何兼顾财务投资回报及其他目标的港投,因此面临挑战。
如港投相关人士所言,“每一个项目投下去,我们要有话语权”,故自然而然“比较侧重于直接投资”。但在此基础上,“单靠科研,并不足以为未来香港的GDP增长及就业带来重大正面贡献。能将重点企业带过来,就可以在就业职位、本地生产总值,以至构建整个生态环境方面,提供更大的助力。”
这其实也是香港目前创新产业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如前所述,部分企业在成熟后往往愿意迁至其他地区。这源于香港在前期科研方面有一定独特优势,但其地域狭小亦缺乏工业产业集群,导致产业配套难以跟上。
因此有学者建议,粤港澳大湾区内部应建立某种机制,共同培育独角兽等新兴科技企业。
不是淡马锡,是什么?
成立之初,外界常以“港版淡马锡”来形容港投的定位。但相关人士始终并不认同或淡化这一说法,最新的版本源自陈家齐的直言,“不如直接称为港投公司或者英文缩写的HKIC”,“因为各基金投资逻辑不同,HKIC是为香港未来机遇投资,绝非救市基金。”
淡马锡(Temasek)成立于1974年,为全球最早期的主权基金之一。根据其官方网站显示,其投资聚焦数字化、可持续生活、未来新消费及生命健康四大范畴。经过50年的发展,淡马锡目前投资组合总值已超2万亿港元,业务遍及与新加坡国计民生相关的企业股份。
数百倍的资金差异,是港投目前难言比肩淡马锡的差异之一。从性质来看,目前的港投亦只锁定香港当地的创新科技企业,并不涉足具有投资价值的海外企业。而前述港投所面临的短期投资选择,只是其所面临的挑战之一。
目前港投备受关注的一个核心方面,是其如何通过制定清晰的投资原则和管理操作模式,与目前亦在全球范围内投资不同类别资产的“外汇基金”形成分工。
在此方面,作为新生事物的港投仍需厘清大量头绪。例如,其能否可以吸纳社会资本及家族企业的参与,壮大投资实力;此外亦有建议称,港府可考虑将其所持有的相关资产划拨归港投进行管理,以提升相关资产的营运与资本效益,为稳定香港财政作出贡献。
在多位香港经济研究者乃至香港立法会议员眼中,“港投”的成立及正式运作,还在更大的图景中意味着香港特区政府开始采纳“招商引资”的一系列新做法,标志着香港“已正式进入产业政策的年代”。
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将缓解前述港投所肩负的“双重使命”所可能蕴含的内在矛盾。事实上,在香港立法会的相关讨论中,已有相关官员指出,“港投的绩效应以长远及整全的视角来衡量,相关的指标包括其增强香港招商引资的能力,提升产业结构、增强经济发展动能、为市民创造更多优质的事业发展机会,以及促进香港与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的产业合作和发展等。”
但在香港立法会议员洪雯看来,目前的港投仍面临至少两方面掣肘:其一,社会对其定位和目标尚未充分理解,评估其运作成效时可能出现偏差;其二,其在投资运作方面尚未能扮演更直接主动的角色,也就是说其权限有不足之处。
按照她对《财经》记者的分析:对于前者,政府应为港投度身订做一套公开透明的业绩评估体系,可参考“影响力投资”(impact investing)的一些评核方式及参数,既评价投资取得的短期财政回报,亦从长远的、策略性的视角,衡量有关投资的策略性、全局性、长期性及其他社会效益和影响力。
对于后者,洪雯则认为,港投目前在投资运作方面可能仍未扮演更直接、主动的角色。例如,港投管理的“香港增长组合”主要透过委任普通合伙人(GP)来投资,港投不参与日常的投资决策及管理;另外,“据悉港投下的共同投资基金会设立一个新机制,经由引进重点企业办公室推荐的企业,港投才会考虑投资。这一机制有其理据,但如此一来,由港投直接物色、筛选、评估及决策的机会便会大大减少。”
她对此的建议是:为港投赋权,增加其直接管理的资金比例,理顺其与各GP和相关部门的关系,同时培养一个专属及专业化的投资团队,增加直接投资的比例,并逐渐积累经验和人才。“如此才能真正让其成为政府推动产业发展、塑造经济结构的投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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